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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剩下刘伶,常常是脱光衣服喝老酒,把人生想通了,什么也不做,既不治家产,也不蓄钱财,有了小资便去沽酒,闲时,坐了鹿车携了酒壶,让人扛着铁锹跟在后头,说:“如果我死了,你就把我随地埋掉算了。”阮咸除了喝老酒,还追女人。喝酒用大瓮喝,与猪同饮“作达”得没人可比。最让人搞不清楚的是向秀,好好的注他的庄子注得了,何故后来投入司马昭的怀抱?看来,要书生耐住性子不卖自己是困难的,如同要妓女耐住性子不去接客一般。

    魏晋时代多名士,然真正有节操的人不多。许多人开始时,有美名,渐渐地便有些坐不住清谈馆而向往庙堂了。这是书生本性,凡是书生,均有一种渴望卖掉的冲动,不卖掉,当初考什么功名呢!不过,既不想卖,也大可不必去与买主作对,惹得买主发火,砸掉你的铺面摊位。

    七

    说起考功名,真是心酸。考功名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卖出一个好价钿。

    从隋唐到明清,科举制度整整实行了一千三百多年,结果选出十万进士,百万举人,乍一看,硕果累累,成绩喜人。然在这一段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又有几家欢乐几家愁呢?一旦考取了功名,自然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二十八人初上第,百千万里尽传名”、“一士登甲第,九族光彩新”而考不取功名的人又是如何一番景象呢?据钱易南部新书记载,一个姓杜的书生多次参加考试未中,落寞、颓丧心情自然可知。正在他想回家

    之时,突然收到妻子的来信,是一首诗:

    良人的的有奇才

    何事年年被放回?

    如今妾面羞君面

    君若来时近夜来。

    本来,考不取功名,自己够难受的了,加上妻子如此刻薄的一席话,真是雪上加霜。但仔细一想,他的妻子也是很现实的。丈夫赶考去了,旁人常会问及,妻子知道丈夫是有才能的,准能考取,故难免会在人家面前露出得意之色,而当得知丈夫名落孙山后,你叫她在旁人面前如何抬头呢?相公相公,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你考不上状元,考个探花也好啊!而你年年去考,却年年空手而回,你叫我如何面对介许多人的嘴脸!你要回来可以,不过,得在天黑以后,免得人家瞧见,丢人现眼!你不怕丢人,我怕!

    丈夫捧着这么一封信还敢回家吗?不回了,住在旅舍里苦读,准备明年再考。明年考不取,后年再考,直到考取为止。就是一辈子考不上,也要考到考不动才甘心。否则,这一回去还能过日子吗?

    难怪有这么多落第者的诗留下来,读之没办法不动容:

    十年沟隍待一身,半年千里绝音尘。

    鬓毛如雪心如灰,犹作长安落第人。

    这是温宪写的诗,未知是写自己的景况还是写别人的。

    赵瑕有诗曰:

    落第逢人恸哭初,平生志业欲何如。

    鬓毛洒尽一枝桂,泪血滴来千里书。

    费了多少心血啊!到头来落了第。平生失意莫过于此!一霎那,多少新愁旧忧涌上心头,吃过的苦不说,家里的人望眼欲穿呀!现如今我落第了,我自己尚能忍受,叫他们怎么承当!唉呀天啊!逢人便哭便诉,可这又有什么用呢?还是挑了行李回家吧?想起回家之后的种种遭遇,真如万剑穿心。

    年年春色独怀羞,强向东归懒举头。

    莫道还家便容易,人间多少事堪愁。

    这是罗邺写的,读来令人断肠。这是多少书生共同的声音啊!我仿佛看到了落第者们肩挑行李踯躅在夕阳古道上的寥落心情。回家的路走得沉重复沉重。家人正在盼他的好消息呢,他们还不知道他已经落第了,走着想着,泪水便溢了出来,所幸西风解人,温柔地将泪水擦去。寒鸦一声重似一声地叫着,天色暗了下来。前面似有一座荒庙,庙旁长满萋萋青草,不妨前去借栖一宿再走。那群乌鸦跟着他,叫得更响更凶了。

    也有人经过千难万苦而得以考取功名的,然在考取功名之后,就把什么都看淡了。就说那个吕蒙正,北宋时河南洛阳人。太平兴国进士,太宗、真宗时三次任宰相,以敢言著称。这是正史的记载。民间有他的传说:据说,吕蒙正未考取功名之前,家境清寒,无以致食。到了冬天,西北风刮得紧,连件像样的棉袄都没有,终日蜷曲在窑洞里,燃薪取暖。肚子饿得眼前发黑,双腿发软,家中已无一粒米,只得外出乞食。有一老者,每日在附近卖汤团。见吕穷,总是给他两只汤团充饥。吕虽说常感肚皮饿,然好歹有老者的两只汤团维持着生命。忽一日,老者对吕说:“要吃汤团可以的,但吃之前须要对出一副对子来。”吕蒙正想:我做其他事倒不怎么在行,对对子是我的特长,便说:“您老请出上联。”老者脱口道:八刀分米粉。

    吕蒙正一听,正是奇联,一时对不出,就没得汤团吃。老者说何时对好何时吃汤团。吕蒙正就是对不好。于是,汤团也吃不到了。转眼到了阴历十二月廿三那一天,这是灶君司命上天向玉皇大帝汇报工作的日子。吕蒙正家因穷,从未供过灶君,这天,吕蒙正无聊地在冬青树上画了一个灶君,让他骑着马,用火一烧就上天了。其他灶君见到吕家灶君都笑他说,你在状元家里享福,从来不到天上来汇报工作,架子也太大了。吕家的灶君忙喊冤枉,他说:吕家穷得来饭都没得吃,我担心这次出差费都没地方报销,哪里还谈得上享福!如他真是状元,我也不会瘦得这副皮包骨头了。玉帝大惊,问道:“吕蒙正本该是个状元,何故到现在还没考上?”派人去查,结果得知是“喜儿精”(虫体似蜘蛛)在作怪。吕蒙正曾经弄死过喜儿精,他去考试时,喜儿精的魂魄就去报复他,在他的文章上爬上一爬,他就落第了。玉帝把喜儿精抓住关了起来。吕蒙正就考中了,这时,他已六十一岁。做了臣子要上朝,那一天清晨,他去上朝时,坐着八抬金镶大轿,到了午朝门时,一面是龙风鼓打,一面是景阳钟撞。他忽然对出了那个老者叫他对的对子:千里重金锺。

    八刀分米粉

    千里重金锺。

    就是这么一个对子,在他落魄时,为了吃到两只汤团,吕蒙正左思右想就是想不出;而今,他享尽荣华富贵,再也不必为了吃两只汤团而去对对子了,可他脑子里就跳出了这么个对子。这让他悲欣交集。人生的事就是这样,雪中送炭少,锦上添花多。

    吕蒙正卖给皇家之后,做了不少好事,但他很快就想退休了。不是皇帝让他退,而是他自己要退。当他对出了那副对子之后,一切的一切都如浮云打眼过,当年穷,只盼着考取功名换取粮食充饥;待到取得功名之后,方知道,功名两字还不如那一副对子值钱。倒不如,回到老家,持扇拍蚊,洒扫庭院,或教几个小小蒙童如何对对子。这是个传说,我却从中读出了不少哲理。人生总是这样,不停地对对子,总是对不出。一生在冥思苦想之中度着时日,希望有朝一日,对出个好对子来,然而,好对子总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这个时候,好对子已失去了任何意义!

    自古以来,书生们不是一直在对“对子”吗?对出一副好“对子”可以填饱肚子,甚至可以将自己卖一个好价钱。只可惜,书生们总是对不出好对子,即便对出了,也早已无人喝彩了,只好把这个好对子像折下的柳枝一样随意地丢弃于自己来时的路上,任凭风儿将它嘲弄。

    窃以为,古今好对子只有一副:八刀分米粉,千里重金锺。米粉可以饱腹,金钟能够醒人。如果吃饱肚子以后,你还不能醒悟,那么,你只好继续去对“对子”了,别无他途!

    “沽之哉!沽之哉!”千里万里的叫卖,一旦卖出了,突然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书生的价值也就在叫卖的过程中。

    八

    都道是:人生忧患自识字始。

    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是饱尝了由识字而来的人生忧患。经验之谈,往往含有伤痛与血泪。但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推祟识字重视读书的。每从人家门前过,常常会看到这样的对联:“古今来许多世家,无非积德。天地间第—人品,还是读书”;“天庥静迓惟为善,祖泽长延在读书”;“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必读书”;“树德箕裘惟孝友,传家彝鼎在诗书”等等。传家立业,不外乎“读书积德”这是所有厚道人家的朴素想法,读书即未成名,究竟人高品雅;修德不期获报,自然梦稳心安。

    可是,多数的读书人,并没有如此好的福报,要么不读书,一经读了,命运就像一只春天的鸢子,飞在天上,那根线却操持在别人手里,便不由你说了。

    但凡书生,均有一个毛病:自作多情!怀了一身“艺”便要作栋梁。好像古今的忧愁与道义都放在自己的肩头,我不挑起谁挑!如果连宇宙也能挑得动,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刘义庆世说新语•新亭对泣载: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惟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东晋过江南迁的这帮书生,每到天朗气清、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总是互相邀请,于新亭饮酒。周侯周岂页多愁善感,有些酒在肠子里的时候,叹息道:“建康与洛阳的风景倒没什么区别,只是山河已经有了变化。”众人默然相对,流泪欷嘘,惟有丞相王导一副力挽狂澜的样子说:“我们应该同心协力,辅助王室,收复失去的土地,怎么能如此没出息,像囚犯一样彼此相对流泪呢?”这个王导实在“多情”自我感觉太好了!辅助王室,收复河山,书生们说得,却做不得。你想做也不行。李白、苏东坡、贺铸、张仲宗、张孝祥、陆游、辛弃疾、文天样、苏舜钦、吴明卿、家铉翁、杨慎、于谦、龚定庵等人都想为皇室做点事的,都想收拾破碎河山的,但是,他们没有机会,没有人给他们机会,即便有机会,也莫明其妙地会失去机会。那个岳飞,曾率军北伐进抵汴京之朱家镇,眼看得胜利在望了,却被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加以陷害,留下满扛红让后人吟唱。岳飞多想干一番事业啊!“待从头,收拾旧河山,朝天阙。”书生的天真与理想,可爱得令后人们落泪。他死时才三十九岁,不惑之年的门槛都没迈进,便沧桑得像一个老人。那首小重山把他落寞的身影一直保存到如今: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书生们没有扛枪挽大弓,也没有“西北望,射天狼”他们始终与一管毫笔相依为命,与笔同荣,与笔共辱。均说“妙笔生花”却不知笔底风云多变幻,一个不慎,就会惹出祸水来——文字之祸!

    纵观一部中国文祸史,用“怵目惊心”四个字来形容是不为过的。

    早知当初,书生们绝不会把自己欢天喜地地卖了出去。你若呆在自己家里,你爱写啥就写啥,而一旦卖出身去,便是人家的人了,吃人家的饭,拿人家的薪水,俗话不是说了么:吃人家的饭,受人家的难;捧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这个时候,你就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就犹如黛玉进府一般,伤心时分,也没诉苦处,只有于青灯之下吟诗作文或引盆焚稿。

    书生生涯如履薄冰,然不管怎么谨小慎为,出息总有犯错的时候,所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于是乎,就有一些书生闯祸了,祸从笔出。自周秦以降,在史书里稍加注意便能发现文祸之烈之甚!从现存文献来看,我国最早的一次文祸,发生在鲁襄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48年)。齐大夫崔杼设计杀死庄公,另立国君。齐太史秉笔直书:崔杼弑其君。寥寥五字,以一个贬义的“弑”字点晴。“弑”即臣子杀国君,即下杀上,是一种犯上之行径,不合礼义。崔杼看罢大怒,杀了齐太史。太史的两个兄弟继续写同一句话,均惨遭杀害。

    “弑”字开了文祸之先河,接下来文字之祸流成了一条血河,滔滔不绝。上面说的三兄弟惨死之后,那个著名的刑名学家邓析子也因文字披罪,死得好惨。就连刘邦的宠妃戚夫人吟了几句“永巷哀歌”也被吕后摧残得不成人样。书生爱引典以评时事。秦始皇就不喜欢。秦国统一六国之后,实施新政,偏有自作聪明的儒生,从诗书里搬出古法,讥议时政。秦始皇便恨:你要翻古书是不是?我把这些书一古脑儿拿来烧掉,看你还翻不翻!你爱动舌头说我坏话是吧?我叫你死!460多名书生被他活埋了!这次大规模的焚书坑儒,与后来的禁书、文字狱一脉相通。自此之后,我们数着指头就可说出历史上著名的历次文字之祸:

    杨恽的“种豆之祸”;孔融的“书信之祸”;颜延之、谢灵运的诗祸;北魏崔浩的国书大狱;范缜因神灭论而流放;薛道衡、王胄的诗祸;初唐文祸与乔知之的被害;李白诗案;“栽桃之祸”;晚唐五代的文字狱;李后主词案;苏轼的“乌台诗案”;蔡确的车盖亭之案;黄庭坚、秦观的文字厄运;张商英、陈瑾诗祸;胡铨文字狱及其案中案;李光的小史案与案外之案;赵鼎与赵汾之冤;刘克庄等江湖集案;明初之表笺祸;高启等人之诗案;永乐朝文字祸;嘉靖朝的文字恶浪;万历朝文祸三部曲;顺治朝第一文字狱;康熙朝庄氏明史大狱;三藩之乱的朱方旦案;南山集大狱;雍正朝反诸王朋党的文字狱;年羹尧奏本案;查嗣廷试题、日记案;曾静、吕留良大狱;全祖望皇雅篇案;王肇基献诗案;丁文彬逆词案;胡中藻案;蔡显案;齐周华案;文字怪案;彭家屏、段昌绪案;澹归和尚案;王锡侯字贯案;徐述夔案;尹家铨案等等等等。

    这么多的文字之案,如要一一叙述,恐怕得写成一部书了,故在此从略。列出上面的这些案件,无非想说明一点,那就是:祸患原从识字始!如若一字不识,或识得几个,—生在乡间种桑植麻,背负锄头与土地作战,那么,你想得文字祸也不可能。

    噫!人人都道读书好,然,读书到底好是不好?我不得知,只知道“吉凶祸福,是天主张”不管你卖得出还是卖不出。

    九(1)

    几千年来,书生们受的是儒家的教育,也为鼓吹儒家思想的统治者做事。但他们普遍地被统治者们蒙骗了一场。

    这么说,可能言重了。但事实的确是这样。细读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不难发现这么一个秘密:每一个朝代,在它鼎盛之际,其政治面貌都有一个共同的秘诀,简单地说就是:内用黄老,外示儒术。自汉唐始,接下来,而宋而元而明而清的创建时期,莫不如此。其内在真正的领导思想,是黄(黄帝)、老(老子)之学,也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道家思想。而在外面所标榜宣传的则是孔孟之思想与儒家的文化。说白了,就是“挂羊头卖狗肉”!何故要如此呢?封建统治者要标榜自己清雅高洁呀,须得以孔孟之道来为自己装点门面,孔孟之道多高尚啊,推祟“仁政”与“王道”这种思想光照千古呀!你不推行怎么行!好,门口就挂个儒术的牌子。而真正要实施儒家那一套太吃力,就让它在一旁呆着,把道家那一套拉出来玩儿。所谓道家学术中最能代表道家思想的是老子,他所著的老子系统而具体地论述了道家思想。唐玄宗时代,尊称它为道德经。而庄子的庄子,对老子进行了彻底正确的阐述与诠解,被尊祟为南华经。书中所论辩的道理,在政治、军事、教育、经济等方面均可致用,它对历史人物的建功立业乃至对个人修养以及立身处世等等,大有用处。总而言之,道家思想颇为实用,有时候能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而儒家思想犹如冰山上的雪莲花,可望不可及,然又不能不望。

    中国历史文化,在秦汉以前,由儒、墨、道三家统摄全部的文化思想。到唐、宋以后,成为儒、道、释三家统领。

    儒、道、释三家,如要问哪一家重要?说不好。有一位大德对这三家作了一个比喻:儒家好比粮食店,绝不能打(有一阵子,有人要打倒“孔家店”),否则,打倒了儒家,我们就没有饭吃——没有精神食粮;佛家则是百货店,像大都市的百货公司,各式各样的日用品俱备,随时可以去逛逛,有钱就选购一些回来,没钱则观光一番,无人阻拦,但里面所有,都是人生必需的东西,也是不可缺少的;道家则是药店,如果不生病,一生也可以不必去理会它,要是一生病,就非自动找上门去不可。

    这个比喻在理!

    但是,一开始,许多书生都不清楚。他们觉得除儒学重要,其他的思想可以避而不论。因为,最能使他们卖出好价钱的买主,他们的门前都挂着儒家的牌子,他们必须用儒家的经典作为自己的进身之梯。而一旦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的风景与平时想象的不同。那些买主们似乎没把他们太当回事儿。他们无非都是一些“腐儒”而已!过得好的,把自己打理得八面玲珑,惟主是听惟命是从,时日一长,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准了;过得不好的,脑袋搬家以至祸及家族。

    书生天真,书生爱做梦。然梦,总是要醒的,蝴蝶梦醒了;邯郸梦醒了;南柯梦醒了;红楼梦醒了梦醒何处?杨柳岸,只见一轮残月,数缕清风。

    “我欲乘风归去”!归到哪里?自然是归到心灵的家园里去。

    突围!突围!突围!

    书生们要从儒家的藩篱之中冲杀出来,经过一番抉择之后,他们又进了另一番天地,或释家,或道家。这是极为自然的事情。书生们发现自己的梦醒之后,一颗心便静不下来,终日浮躁着。便要安心,安心良药何在?百货店(佛教)里有,药店(道家)里也有。这时,书生们走了进去,方明白:呵!原来,我们都是一些得病的人!且病得这么久了。他们就“服药”医治心灵的创伤。儒家的那一套理论渐渐地少谈了以至不谈,佛教与道教让他们心平气和,回归自然。

    我们的书生,经过多少浮沉之后,在踏入释氏与李氏的门槛之后“破颜一笑”犹如得了“正法眼藏,涅磐妙心”一般,这是对世事洞明之后的豁然,是对人生透彻之后的清明。

    我曾很认真地把这一类“有病”的书生作了一个清点,发现实在清点不过来,太多了。不过,重要的不妨报出一些(不按时代先后,想到谁报出谁):谢灵运、王僧孺、刘孝标、王籍、阴铿、陈子昂、孟浩然、常建、王维、李白、杜甫、韦应物、自居易、韩愈、柳宗元、贾岛、杜牧、李商隐、王禹偁、苏舜钦、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范成大、杨万里、陆游、王简栖、颜之推、庾信、敬播、周敦颐、沈既济、陈玄祐、李公佐、李朝威、李复言其实,远不止这一些,然这么一串数字已够可观的了。这些人把以往看作前生,说出来的话都如洗过一般。白居易的临水坐一诗最能代表:

    昔为东掖垣中客,今作西方社内人。

    手把杨枝临水坐,闲思往事似前身。

    最喜苏东坡那首题沈君琴一诗: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看似说琴,实则言世间事物因缘和合而成的佛理。楞严经里有言说:“譬如琴瑟、箜篌、琵琶,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扩言之,书生本事再大,若无好买主,又有何用!若说书生是一把好琴,没有好琴师(好买主)来弹,岂非枉了那把好琴!唉唉!此等事不说了,不如一读韦应物的游开元精舍诗,洗目清心:

    夏衣始轻体,游步爱僧居。

    果园新雨后,香台照日初。

    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余。

    符竹方为累,形迹一来疏。

    进入佛教世界的书生,恬恬静静的,从从容容的,没有了意气,没有了俗念,一味地与佛理热恋,安下了一颗浮泛之心。

    然真正安下了心没有,也只有天知地知,他们自己知道了。

    九(2)

    那么,走人道家门槛的书生又如何呢?不用说,他们也安下心来了,但他们有他们的活法。从儒生进人道家天地的人同样多得不可胜数,要报名字,恐怕一两个时辰报不完,也只能择其要者,想到哪个报到哪个:葛洪、陶弘景、王远和、陆逸冲、陆修静、寇谦之、张陵、魏华存、杨羲、许谧、左慈、葛玄、郑隐、马鸣生、阴长生、鲍靓、莫月鼎、马丹阳、谭长真、刘长生、丘处机、司马承祯、孙游岳、陈抟、张无梦、吴筠、张道陵、张衡、张伯端、白玉蟾、刘德仁、萧抱珍、无能子

    以上这些人物,大多是从儒家门里转出去的,都成了像模像样的道士了。那个莫月鼎,浙江湖州人。从儒入禅,又从禅入道。从青城山徐无极受五雷法,从邹铁壁得九天雷晶隐书,以雷法著称,元世祖想笼络他,把他叫到滦京内殿,赐他金缯,让他执掌道教之事,但他不肯,固辞还乡。佯狂避世,时人称为“莫真官”

    许谧,晋朝江苏人,字思玄,年轻时即负盛名,儒雅清素,博学有文采,深受简文帝欣赏。广交当时贤达,曾经做过郡主簿功曹史,选补太学博士。出为余姚令,入为尚书郎、郡中正、护军长史、给事中、散骑常侍。虽混迹仕途,却内修道学,受杨羲所传上清真经。道书多称其为“长史”真灵位业图将其列入仙班,称“左卿仙侯真君”宋时被敕封为“太元广德真人”

    葛玄,西晋江苏人。为葛洪三代从祖。玄遍读五经,好谈论,不喜仕途,好道术。据传,此人有神术,善治病,能绝谷,数年不饥。坐烈焰之上,柴禾燃尽而玄衣帽丝毫无损。能用符,能起死回生,分身,口吐烈火,喷饭成蜂,使虫鸟鱼虾跳舞。冬致瓜果,夏致冰雪,呼钱出井,杯酒自转等等。后于方山得道,白日升天了。说得跟真的一样,也不知该不该相信?

    郑隐,西晋人。本为大儒士,明五经,善律、历、侯、纬,兼综九宫、三奇、推步、天文、河、洛谶记,善鼓琴,终生教授礼记、尚书不辍。好道是在晚年,师葛玄,学烧炼丹秘术。他品德高尚,作风严谨。能一边听人操琴一边教授学生。80岁时,白发转墨,面色红润。能挽强弩,能一日步行百里,能一次饮酒二斗不醉。攀越高山,年轻人超不过他。能于灯下写小字,少年人赶不过他,能在旅途中把粮食让给别人,50天不饥不饿。有弟子50余人,著名的惟葛洪一人。知有战乱,携道书、琴及炼丹药物和入室弟子归隐霍山,不知所终。

    陶弘景,梁武帝时人。弘景四五岁便好书,九、十岁时读礼记、尚书、周易、春秋以及杂书,爱好写作。读书万余卷,善稽古、训诂,通晓七经大义。善棋琴,工草隶。尤通五行、阴阳、风角、帮一、遁甲、星历、算术、山川、地理、物产、医药等。未弱冠,齐高帝为相时,引为诸王侍读。不久上表辞官,隐于句曲山。梁武帝深赏之,与他交游深广,并邀请他出山参政,弘景画了两头牛。一牛散放于水草之间,另一牛戴金笼头,被人用绳子牵着,棍子赶着。梁武帝知他不愿下山,但朝中大事无不谘询于他,时称陶为“山中宰相”

    一一叙述,恐怕叙述不光了,先打住。书生入道山之后,无束一身轻,逍遥自在,难免也偶露“轻狂”之态。当然,这种态度在儒家看来是“轻狂”而已!

    闲读之时,得着一书,属于道教类的,叫无能子。这部书在百子全书里收录了的,却排在后面,不甚著名。无能子是晚唐时一个自称为无能子的隐士写的哲学著作,在唐代哲学思想史上占相当重要的地位,只可惜重视的人不多。我颇爱这本薄薄的小书,读了好几遍了,至今仍置于案几,舍不得高阁一束。也并非所有的思想都新鲜,大多的骨血仍是袭了老庄一脉的,无非是说一些“功成、名遂、身退”之类的东西。但里面有一篇文字我最爱,这篇东西可以视为古代的“狂人日记”为了与读者诸君同享,不嫌繁冗抄它下来,以图一快:樊氏之族有美男子,年三十,或披发疾走,或终日端居不言。言则以羊为马,以山为水。凡名一物,多失其常名。其家及乡人狂之,而不之罪焉。无能之亦狂之。或一日遇于丛医间,就而叹曰:“壮男子也,且复丰硕,惜哉病如是。”

    狂者徐曰:“吾无病。”

    无能子愕然曰:“冠带不守,起居无常,失万物之名,忘家乡之礼,此狂也,何谓无病乎?”

    狂者曰:“被冠带,善起居,爱家人,敬乡里,岂我自然哉?盖昔有妄作者,文之以为礼,使人习之至于今。而薄醪因醇酎也,知之而反之者,则反以为不知,又名之曰‘狂’。且万物之名,亦岂自然著哉,清而上者曰天,黄而下者曰地,烛昼者曰日,烛夜者曰月;以至风云雨露,烟雾霜雪;以至山岳江海,草木鸟兽;以至华夏夷狄,帝王公侯;以至士农工商,皂隶臧获;以至是非善恶,邪正荣辱,皆妄作者强名之也。人久习之,不见其强名之初,故沿之而不敢移焉。昔妄作者,或谓清上者曰地,黄下者曰天,烛昼者月,烛夜者日,今亦沿之矣。强名自人也,我亦人也,彼人何以强名,我人胡为不可哉?则冠带起居,吾得以随意取舍,万物之状,吾得以随意自名。狂不狂吾且不自知,彼不知者狂之亦宜矣!”

    这一篇狂人日记,窃以为好在“随意”世间万物,无一定规,高贵与卑贱,长短与大小,轻重与黑白,顺畅与滞涩,山河与日月等等,皆是人命名的,谁最早说,后人沿袭之,便就成了定规。无能之描述的这个“狂人”偏不如此,你要东我却向西。你可以把羊叫做羊,我就称它为马;你可以把山称作山,我就叫它为水。你说我狂,我说你自己最狂。“狂人”一狂,所有的礼仪、名教、伦理什么的,便就不值分文了。

    书生入了释教,静静地禅悟着,不作颠狂之态;而入了道教,则不妨佯狂一番的,即动。如此一来,动静结合,相得益彰,成了儒林之外的另一风景。然不管这片风景如何优美,在真正的儒生们的眼里,还是不忍卒睹的“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是因为我始终走不进儒家的门槛?”一言以蔽之,卖不出去而已!

    十

    这篇文字写到中途时,收到一位在美国读博士的中学同学之来信,内有几句话令我百感交集:来美一晃五年了,博士学位拿到好几个。本以为肚子里有些货色了,便可逍遥于人生了。谁知一切都在我的预想之外。我现在有一份薪水不薄的工作,也购了房子、汽车,娶了夫人生了儿子,应该说人生该享受的我都有了,按照我从前的理想,这样的生活已经很不错了。但我近日得了严重的失眠症,夜半三更,眼睛总是开着的,我无法安静地做好一个完整的梦。究其原因,无他,只因我学业有成,却给外国老板做事!常想归国,但又恐找不到好“婆家”失望更大。恨不得活到古代去,考一个进士,大小弄个官儿当当,成,自然是好;不成,大不了退隐乡间,建三楹茅屋闲度时光,倒也清闲

    读完这封信,窗外有风吹来,将信纸掀起一角。我的思绪也一同飘了起来。友人的信,我大多都是及时回复的,而惟独这一封,我不知道如何写,便拖了下来。同窗来电催问,我说收到信了。他问回了信没有?我说没有。他说你要回的,我在等,我想等我写好这则沽之哉,沽之哉——叫卖的书生寄给他,算是回复他的信吧。

    这篇文字应该结束了,但我突然想起宋人笔记里的一则故事,不长,但颇有趣,细品之,可为书生们捏出一把辛酸泪:有一次,宋太祖赵匡胤经过一道城门,抬头一看,城门上写着“某某之门”四个字。他便问旁边的侍从秘书说,这城门上写某某门就好了,何必还要加一个“之”字呢?那个秘书说“之”字是语气助词。赵匡胤听了摇头说,这些“之乎者也”又助得了什么事啊!

    “沽之哉!沽之哉!”封建时代发出的叫卖声悠悠千年。“沽之哉!沽之哉!”叫卖的书生延绵了千年长街。他们永远也没有明白的是,在帝王眼里心里,从来就没有给过他们什么,有的就是赵匡胤那句话:这些“之乎者也”们,又助得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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