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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爱护的温暖。脸色苍白的师林平从来不向金超隐讳他把吴运韬看作自己的父亲。如果是另外什么人,金超也许会嘲笑,但是师林平这样看吴运韬,仿佛成了很自然的事情,就连金超自己都受了感染,觉得把吴运韬看作父亲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现在,即将启动辉煌前程的两个年轻人,也就更想不到把吴运韬看成自己的父亲有什么不好的了。

    这天,纪小佩早早就回来了,做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等着金超回来。

    她反省了自己。最近一些日子,她总是想办法拖延在单位的时间,在那里读书,写那篇康有为大同书在近代中国的意义。这是一项很繁复的工作,她尽量在那里面发现乐趣,她实际上发现了乐趣,思考的乐趣。

    越是这样,她越是想独自呆在房间里,不要有任何其他人。她总是下意识避免和金超呆在一起,她知道这样不好,她痛苦,他也痛苦,但是她无法不这样做。如果哪一天她在单位实在呆不住,不得不早一些回家,她就给金超留一张条,到菜市场去买菜,一直耗到很晚才回来做饭,做饭的时候不用金超伸手,她愿意一个人一边做饭一边想事情。到了休息日,从来不爱逛商场的她有时也和同事一道去逛商场了,买回来一些有用没用的东西。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爸爸妈妈那里了,不是她不想回去,她是怕掩饰不住内心那种错乱的、无法诉说的感觉。她怕妈妈看出来为她着急。

    这是每一个人走向生活时都遇到的吗?她在报上看到一篇谈婚爱的文章,那里有一个男人,不断地在外面寻花问柳,她妻子竟然能够容忍,原因是女人认为世界上的男人都是这样的都是这样吗?金超就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样的。这样想来,她又觉得是自己太任性了。她甚至归结为是她的家庭为她营造了一个过于纯洁透明的环境,她对生活的另一面太缺少了解。这样说来,金超有什么错呢?她应当做出努力,建设好他们的生活。

    听到金超的脚步声,她马上迎了出去。金超神采奕奕,沉浸在心中那件事情当中,并没有注意到纪小佩与往日有什么不同。回到屋里,他马上抱住了小佩,亲吻起来。

    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亲吻了。

    在亲吻的间隙,他告诉了她对于他、他以为对于她也同样重要的消息。

    她惊叫一声:“是吗!?”

    他们坐在床上,他拿出任命文件让她看;她以夸张的热情把文件拿过来,看着,赞叹着。他们一同沉浸在喜悦之中。

    纪小佩鲜明地意识到,她实际上没有那样喜悦;她并不真的认为这件事是那样值得人喜悦。但是她理解他。她知道这件事之于他的生活,以往的生活和以后的生活的意义。所以,她像他一样喜悦着。

    这的确是一个喜悦的夜晚。

    金超沉浸在幸福之中。他成百上千次像回味初恋一样回味吴运韬和他谈话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次都能从这件事的不同部位吸吮到幸福,都能从不同的层面领悟到更深刻的含义。每天早晨醒来,他都模糊地意识到某种重大而光明的东西充溢在他的心头,并允诺给他带来更大的幸福。

    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到吴运韬的办公室去,那里成了他的圣地,在那里他能更真实地证实自己的幸福,再一次听到吴运韬的鼓励与赞赏,同时,一种畸形的愿望,也在他内心深处萌发了出来:要尽一切可能使自己在他面前像一个可以信赖和依靠的儿子。

    春天,金耀接到金超寄自北京的信。

    金超告诉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他在北京的奋斗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他被任命为编辑室主任,他特别说明:“处级,相当于县长或县委书记。”他对没什么文化的弟弟写道:“人生就是这样,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让金耀把这个消息转告家人,他就不另外写信了。

    (3)

    当时全家人都在北山上平整土地和为苹果树剪枝,金喜财老汉顺便在地边掏出了一条土地,可以种几钵番瓜,就让金耀回家来取番瓜籽,金耀遇上了乡邮员。

    读罢信,金耀大叫一声,也顾不得回家了,像旗帜一样高举着那封信,高叫着:“我哥当县长了!”跑过金家凹的主要街道,然后往北山窜过去了。

    北山上有很多做农活的人,都直起腰嘲笑地看着他。当他们听清他的呐喊以后,善良的庄稼人就不再用嘲笑的目光看金耀了,好像他那样奔跑和呐喊是理所应当的一样。人们不约而同撂下镢头,挖上一锅旱烟,站到已经吐出草芽的山坡上,议论着这件事的意义,羡慕极了。

    精灵鬼孟三早就忘了村长金秋明把金喜财家的水浇地夺过来分给他这件事———那是他向金秋明贿赂三百元办到的事情———以金家凹村最聪明人的身份对大家说:“谁家有金超这么一颗儿子,死也值了。”

    住在村西头的白胡子老汉刘拐子把身体的全部力量都支到右腿上,喜眯眯地望着北京的方向,点着头说:“超超这娃的前程,真格大着哩!”

    金喜财老汉远远看见金耀从山下跑上来,哇哩哇啦地叫,先打了个愣怔:狗日的果然疯了。他本能地把老伴和女儿金秀护在身后,攥紧了镢把,心里盘算着:这个人若是再伤我家里的人,就用这镢头把狗日的挖死。

    金秀耳朵尖,先听出了一点儿名堂,从父亲身后挣出来。金喜财老汉还在胡乱咒骂使他万分痛苦的逆子,金秀根本听不清哥在喊什么。十九岁的她愤怒地甩过头来,喝令父亲闭上嘴。金喜财老汉嘴没闭上,却蓦然间没了声音———他没想到女儿也会这样。

    现在就连金喜财老汉都听清“我哥当县长”这句话了。

    稍顷,金耀从一道坡坎下面露出汗淋淋的头,用最后一点儿气力爬上了坡坎。他脸色煞白,好像要死。母亲惊叫一声,先扑过去抱住了他。他站不住,连带着把母亲也拐着倒在了地上。金喜财老汉俯下身子,问:“这娃咋了?”

    金秀把信从哥手里抽出来,急切地看了两行“呀!呀!”地叫起来。

    金喜财急了:“我日你妈叫喝啥了么叫喝?咋了?!”

    金秀一旦把事情说清楚,一家人就都“疯”了。那封信在四个人手里夺过来夺过去,很快就碎了。

    “那就把咱谷庄驿伍俊德乡长也管了么?”

    金耀喘着气说:“管了管了!”

    “那我要跟娃说把狗日的撤了,这伍俊德乡长这么多年就不做人事么。”

    老汉以为他那宝贝儿子当的是崤阳县县长。母亲说她明儿就去县城看儿子。金秀费了很多口舌才让两位老人明白金超没回来,还在北京哩,他当的官不是县长本身,只是“相当于”县长。“说啥了嘛!”她白了金耀一眼。

    两位老人有些失望,但是意识到儿子终归是当了县长的———整个金家凹村,甚至于整个谷庄驿乡的地界上,有几个人是当了县长的?伍俊德乡长想打谁就打谁,想骂谁就骂谁,不是还得看我家金超的脸色?我家金超不想让狗日的当乡长,狗日的不是得要饭去?他除了当乡长再能弄啥?

    金喜财老汉不自觉嘟囔了一句:“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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