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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四十二年,耶诞节。

    夜晚的空气清清凉凉,细雨轻飘飘的、不着边际的洒着。

    柏油路面被雨洗亮了,浮漾着灯光和人影。一幢天主教堂高耸的十字架上,垂下两串明明灭灭的彩色小灯泡,装饰而点缀了夜。另一幢西式洋房里,蓓蒂佩姬和桃乐丝黛正在唱盘上高歌,乐声泄出了门窗,夹杂着无数的欢笑和叫闹,把冷冷的夜唱活了。

    纪远不慌不忙的从街道上踱了过去,咖啡色的皮夹克上映着水光,浓密而略嫌零乱的黑发湿漉漉的。带着几分闲散,他满不在乎的踩进地上汪着雨的水潭中,那泥泞的脚和它的主人一样,有着特有的洒脱和满不在乎的味道,用充满自信和优越感的步伐,稳定的走过大街,转进一条宽宽的巷子。

    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他寻找着纸条上所写的门牌号码。终于,他停在两扇朱红大门的前面,望了望那占地颇广的围墙,和门上挂着的“杜寓”的牌子,他伸手按了门铃,靠在门柱上等待着。

    门开了,一个装束得很整洁的下女好奇的打量着他,透过门内的走道和不大不小的花园,纪远可以看到里面灯烛辉煌的房子,和大厅前悬满彩色小灯泡的回廊。花园中显然也经过一番布置,一棵棵冬青树上全悬着小灯,连扶桑花的枝桠上,也拖着长长的彩条。屋内人影憧憧,笑声洋溢,随着人声笑语,大鼓、小蹦、大喇叭、小喇叭的乐声也涌了出来。纪远跨进大门,不自觉的感染了那份欢乐气息,而微笑了。

    “先生,你找谁?”整洁的下女,用一副怀疑的神色问。

    “杜嘉文,”纪远说:“在不在?他请我来参加晚会。”

    “是的,从这边走。”下女指着走道和大厅,一面望着纪远泥泞的裤管和湿淋淋的衣服,奇怪着这是从什么地方跑来的客人,像来自荒野,周身都带着泥土味。纪远抛开了小下女,大踏步的走过走道,跨上台阶,回廊上正有一对年轻男女在依偎谈心,都不由自主的把眼光调过来望着他。他迳自走向大厅,推开了玻璃门,跺了跺脚,把鞋底在鞋垫上擦了擦,还没有跨进大厅,已经有个人直冲了过来,一把抱住纪远的肩头,欢呼的大嚷着说:“好呀!纪远,你总算来了!”

    “够朋友了吧!嘉文?”纪远笑着说:“你别碰我,浑身都是泥。我刚从山上下来,回到家里,看到你留的条子,左一个‘马上’,右一个‘马上’,害我衣服都没换就跑来了!”他打量了一下大厅里面,打了蜡的地板光可鉴人,四壁悬着无数的小吊灯,沙发和椅子放在屋子的四周,中间空下来当作舞池,大约有十几对客人正分散在大厅的各处,他的出现显然引起了全体的注意。他望望自己,笑着说:“我这副样子怎么进来,不怕弄脏你的屋子?”

    “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还不赶紧进来!都是咱们同学,你认得的。”杜嘉文喊着说,不由分说的把纪远拉了进来。杜嘉文是个白皙而颀长的青年,看起来文质彬彬,和后者那微褐色的皮肤,粗犷而带点野性的神情正成了反比。他那身漂亮的铁灰色西服和深红色领结,更和纪远敞开的皮夹克,以及夹克里面套头的毛衣成了鲜明的对比。纪远站在门内,微仰着头,依然带着他那满不在乎的微笑,环视着室内的人。

    “嗨!纪远!你失踪三天,居然还魂了!”又一个瘦瘦长长的青年跑了过来,顺手把一杯饮料递给了纪远:“山上怎样,打到獐子没有?”

    “打到许多新鲜空气!”纪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使他那多棱角的脸显得柔和了许多。“这次运气不好,碰到下雨天,野兽全躲着不肯出来,追一只野猪追了一夜,也没打着。胡如苇,你真对打猎有兴趣,改天和我一起去怎么样?”

    “好呀!你别说了不算数!上次你就说要和我一起去,结果还是偷偷的溜了。”胡如苇噘了噘嘴,那原来就显得孩子气的脸庞就更孩子气了,两道眉毛长得太近了一些,猛看过去成了个一字,有股天生的滑稽相。

    “不是不和你去,是怕你猎不着野兽,等会儿被野兽猎走了,我对你父母交不了帐!”

    “什么话!”胡如苇大叫:“欺侮人嘛!”

    又有几个相识的同学围了上来,男男女女都有,纪远被包围在核心,这个一句,那个一句的询问他打猎的情形。他握着杯子,不慌不忙的答覆着,谈笑着。室内原有的热闹空气全转了方向,这个刚从山上下来的狩猎者成了所有客人注目的对象。一个少女排开人群,莽撞的冲了过来,像从地底冒出来一样,突然的停在纪远的面前?哦偶挝牡男渥樱笊暮白潘担骸案绺纾悴桓医樯埽 ?br>

    纪远有一秒钟的眩惑,面前的少女有种与生俱来的,令人心跳的力量。两道过分浓黑的眉毛底下,是对飞舞着的长睫毛和炯炯迫人的黑眼珠,一件黑色套头毛衣,紧裹着个成视邙挺拔的身子。红色的缎质圆裙上,缀着无数小银片,迎着灯光闪闪烁烁。一头野豹,应该是不太容易驯服的!纪远迎视着对方肆无忌惮的视线,不由自主的又微笑了起来。

    “哦,真的,纪远,我该给你介绍一下。”杜嘉文笑着说:“这是我妹妹嘉龄,外号叫小野猫,会咬人会抓人,我劝你少惹她!”

    “哥哥!”嘉龄警告的喊:“你当心!”

    “我当心什么?”杜嘉文翻了翻眼睛:“我又不追求你,挨不上你的爪子。”“你要不要试试看?”杜嘉龄挑起了眉毛,转身就向她哥哥扑去,杜嘉文一把拉住她,急急的说:“别!别闹,嘉龄!傍纪哥哥看着笑话!”

    “纪哥哥?”嘉龄站住了,眼光又调回纪远的脸上,对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彷佛一个画家在打量他的模特儿似的。然后点点头,对纪远一本正经的说:“我不叫你纪哥哥,我叫你纪远,我从不叫别人什么哥哥,又别扭又肉麻,你也千万别喊我什么妹妹,否则,我浑身的汗毛都会立正,你可以叫我嘉龄。”

    “好吧!嘉龄。”纪远微笑的弯弯腰,嘴边有一抹难以察觉的嘲弄意味。

    “纪远,”嘉龄凝视着对方,眼睛中闪烁着好奇。“我早已知道你了,哥哥成天就谈你,你的打猎啦,外交手腕啦,吹?玻枥病孟衲闶歉鐾蚰苤袼频模以缇拖肟纯茨阌行┦裁疵缤妨恕?br>

    “好了,纪远,”杜嘉文说:“你找上麻烦了,当心我这个妹妹出题目来难你,她的跳舞是有名的,而且,她有个好歌喉,你们等会儿可以表演一个男女对唱。现在,跟我来吧,我要介绍你认识一个人。”

    说着,他拉住纪远,把他从人群中拉了出去。唱机上,不知是谁换上了一张“维也纳的森林”于是,一部份的人又恢复了跳舞,室内重新喧嚣而活泼了起来。纪远出现所造成的短暂混乱又重归于平静。杜嘉龄迅速的卷进了舞池,和胡如苇翩翩起舞,圆裙子旋转得像只大彩蝶。

    纪远跟着杜嘉文走向一扇落地窗的前面,在那儿,放着一棵高高的耶诞树,从树顶到下面都缀着小灯泡和星星、铃铛、小球等饰物,布置得华丽无比。树底下,堆满了一包包大小不等的耶诞礼物,有个长头发的少女正蹲在树下,在每包礼物上贴上标签。

    “等一下我们有个交换耶诞礼物的节目,”杜嘉文说:“用抽签的方式,谁抽到几号的就拿几号。”

    “糟糕,你可没向我说明要带耶诞礼物,我两手空空的来,怎么办?干脆我也不抽签算了。”纪远说。

    “我已经补了一包礼物进去。”地上的少女盈盈起立,轻轻的插进来说了一句。

    纪远望着面前这个女性,用不着杜嘉文介绍,他也猜得出来她是谁。一件合身的黑色旗袍,修长而略嫌瘦弱的身子,披肩的长发,和那对若有所诉的眼睛。杜嘉文不止一百次把她的照片拿给他看,更不止一百次告诉他关于她的种种。

    “嗨!”纪远不等介绍,就招呼着说:“我猜,你应该是唐小姐。”

    “不错,”对方笑了。“你是纪远。”

    “我是纪远,”他再点点头:“你是唐可欣。”

    “这样比叫我唐小姐好得多。”她微笑的说“你和我想像中完全不同。”

    “是吗?怎么不同?”

    “你没有我想像中漂亮,却比我想像中更富有个性。嘉文总把你形容成一个四不像的人,一会儿是花花公子,一会儿又成了流浪汉,一会儿是武夫,一会儿又成了书生。”

    “他本人就是这样,”杜嘉文在一边笑着说:“可欣,你别忙,等你认识他深一些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我说的一点也不错,他是个名副其实的怪人,不能用?硗撇狻!?br>

    “嘉文喜欢帮我吹牛,”纪远望着唐可欣说,后者带着笑的嘴角有一抹温存和亲切,那朦胧的眸子却是飘忽而难以捉摸的。“不过,你和我想像中完全一样。”“你想像中的我是怎样的?”

    “和我所看到的一样美,一样好。”

    那微笑消失了,朦胧飘忽的眸子转为清晰,这张脸忽然变得冷淡和疏远了起来。她点点头,用种世故而客套的语气说:“谢谢你的赞美。”然后,她转向杜嘉文:“我要去洗洗手,满手都是浆糊。有件事先和你打个招呼,湘怡要在十点钟以前回去,你最好到时候送她一下,她回去晚了又要看哥哥嫂嫂的脸色。”

    “好,我知道,我让胡如苇送她回去。”

    “胡如苇?”可欣笑笑:“胡如苇全心都在你妹妹身上。”

    “嘉龄?不可能!她还是孩子呢!”

    “十八岁了,还是孩子?”可欣嫣然一笑,转身走到后面去了。杜嘉文目送可欣的影子消失,解释的说:“湘怡是可欣最要好的同学,就是坐在那边沙发里穿绿衣服的那个。本来,我们想把她介绍给胡如苇的。”望了望纪远,他重重的拍拍他的肩膀:“你觉得可欣如何?”

    “好极了,”纪远顺口说着,搜索的望着舞池里旋转的那条红裙子。“你的眼光和运气都不坏,什么时候订婚?”

    “寒假里,可能阴历年前后,预备大大的庆祝一下,你当然要来。”

    “如果我不在山上的话。”

    “那么冷的天你还要爬山,什么瘾?”

    “冷天爬山才够味呢,想到合欢山赏雪去。”

    杜嘉文注视着纪远,后者那宽阔的额角下,藏着一对令人永远看不透的眼睛,他漂亮吗?并不。但他浑身都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不止吸引女孩子,也吸引男孩子,吸引任何和他接近的人,或者,是由于他有一股强韧的生命力,时时刻刻,你会觉得那生命力像喷泉般从他身体里涌出来。使人不知不觉的被他的干劲所左右。握着纪远的手臂,杜嘉文摇了摇头:“我不了解你的生活方式,纪远。”

    纪远微微一笑,把眼光从飞舞的红裙子上调到杜嘉文的脸上,他由衷的喜欢嘉文,喜欢他的敦厚和那种与生俱来的温文儒雅。如果说嘉文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太漂亮了一些,漂亮得稍带着点脂粉味。但是,他待人的热情和坦率又弥补了这不算缺点的小缺点。在学?铮偶挝氖贾帐墙淌诿橇硌巯嗫吹亩韵螅彩桥o抵星隳降亩韵蟆<驮锻潘乔逍愕牧降烂济屯x钡谋亲樱抵凶运迹绻歉雠19樱赡芤不岚霞挝摹l瓶尚篮纹湫以耍庋玫奈椿榉颍褂些ぉに乱馐兜拇蛄苛艘幌率夷诓贾茅ぉふ饷春玫募沂馈?br>

    “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和他的背景有关,”他淡淡的说,伸手去触摸窗子上垂下来的一串银色的纸穗。“你和我的背景太不相同,你有个温暖的家庭,还有很正常的恋爱及稳定的生活。我呢?必须自己去找寻──”他停住了。

    “找寻什么?”

    “找寻什么?”纪远重复了一句,背脊靠在窗棂上,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找寻一些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眯起眼睛,有一团轻雾从他眼睛中飘过去。“一些使我能够安宁下来的东西。”

    杜嘉文再摇摇头。

    “我还是不了解你。”

    “你慢慢的会了解,”纪远说。音乐停了,一支新的舞曲正放了出来。“人就是这样,有的人一生都在找寻中,而不知道自己在找寻什么。”他笑了,注视着前面,脸色突然变得生动而明朗起来:“你妹妹来了,她年轻得像一朵迎春花,活跃得像一簇跳动的蓝色火苗──”目视着那卷过来的红裙子,他又低低的加了一句:“如果燃起烧来,会是不可想像的。”

    真的,那火苗已经窜到了纪远和杜嘉文面前。毫无顾忌的,她一把就抓住了纪远的手,嚷着说:“你不是跳舞专家吗?只管站在这儿干什么?来!希望你的舞跳得和你爬山的技术一样好!”转头对着她的哥哥,她又抛下了一句:“哥哥!你这主人怎么当的?冷落了湘怡,当心可欣怪你!”

    说着,她已经把纪远拉入了舞池,这是个快节拍的“吉特巴。”纪远说:“你不怕我身上脏?”

    “脏?哈!”嘉龄喊“没有男孩子是干净的!”

    于是,一阵旋转跟着一阵旋转,舞池里飞动着闪烁的红裙子。音乐淹没了她,旋律支配了她,轻巧的步伐,灵活的身段,转,转,转!一舞既终,嘉龄大大的喘了一口气,瞪视着含笑而立的纪远:“你!真有你的!”

    “你也不错!”纪远说。把嘉龄带向沙发旁边。在那儿,嘉文正和一个梳着辫子的少女坐在一块儿攀谈。那少女有张苍白的脸,大眼睛怯生生的仰望着他,看起来却是楚楚动人的。

    “我给你介绍一下,纪远。”嘉文说:“这是郑湘怡小姐,可欣同班同系的同学,师大史地系的高材生。”

    “郑小姐。”纪远弯了一下腰,顺势坐了下来,看着辫梢的黑蝴蝶结,和那件陈旧的绿毛衣及绿裙子,交叠着的双脚,和一双后跟已泛白的平底黑皮鞋。“怎么不跳舞?”他笑着问。

    “稳櫎─不大会跳。”湘怡低低的说,带着拘谨和不安。

    “你应该学!”嘉龄插进来嚷着,不由分说的拉住湘怡的手:“来!让我教你!”

    “不,不,别闹,好妹妹!”湘怡央求的说。“你看,那些男孩子们在起哄,准是要你去唱歌,你去表演一个吧!”

    真的,那些男孩子们聚在一起,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接着,胡如苇就被抓到人群中间,硬给扣上了一顶纸做的尖帽子,身上披了许多彩色纸条,拿着一根长长的拐杖糖,被推了出来。摇摇摆摆的,胡如苇晃了过来,在嘉龄面前一站,举着拐杖,蹙着他的一字眉,像个小丑般立定,又敬了个滑稽兮兮的礼,说:“鄙人奉全体来客之要求,请我们今晚的公主──杜嘉龄小姐表演一曲独唱!”

    说完,他又夸张的鞠了一躬,那顶活摇活动的帽子就掉了下来,他慌忙伸手接住,谁知帽顶上不知是谁放了一小纸杯的果汁,这一下,果汁倾倒,弄了胡如苇一头一脸。所有的来客都哗然的大笑大叫了起来。杜嘉龄就在笑声和闹声之中,被簇拥到房间的正中。一时,掌声雷动,杜嘉龄笑吟吟的站着,略一沉思,就高歌了一曲英文的“亲爱的约翰。”唱完,大家都怪叫了起来,拍着手,大喊着:“再来一个!”纪远斜倚在沙发上,望着那被群众所包围的少女,嘴边不由自主的又浮起了他惯有的微笑。

    “她的歌喉真不错,是不是?”

    他身边有个女性的声音在问,他回过头去,唐可欣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边,正含笑望着他。

    “嘉龄对功课没兴趣,”她继续说:“她应该去学声乐。”

    “不错,她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女歌唱家。”纪远泛泛的应着。

    嘉龄显然再不唱一个歌,是不能脱身了,但是,更显然,她也不想脱身。拍了拍手,她高声的说:“好了!好了!我再唱一支歌,这支歌是你们都没有听过的,题目叫‘船’。”

    纪远觉得身边的唐可欣震动了一下,他诧异的看过去,唐可欣正把手里的杯子放到小茶几上,一面站起身来走开。当她起身的一刹那,纪远注意到她微锁的眉头,同时,听到她低低的一句自语:“她不该唱这一支歌。”

    纪远不解的调回眼光,望着屋子中间的杜嘉龄。大家已经安静下来了,嘉龄微昂着头,清晰而婉转的唱了起来:“有一条小小的船,飘泊过东南西北,西北东南。盛载了多少憧憬,多少梦幻。船儿美丽,梦儿旖旎,穿过海洋,渡过河川,来来往往无牵绊。春去秋来,时光荏苒,憧憬已渺,梦儿已残,美丽的小船,不复昔日的光辉灿烂!经过风暴,涉过险滩,盛满时光,载满苦难,何时才能卸下这沉沉重担?经年累月,飘泊流连,白日苦短,夜来苦寒,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我已疲倦,我已颟顸,憧憬已渺,梦儿已残,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我已疲倦,我已颟顸,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憧憬已渺,梦儿已残,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拌声结束,余声缭绕。大家静了几秒钟,又爆发出一阵叫好。纪远看了看杜嘉文,他现在了解了唐可欣皱眉的原因,何等沉重的歌词!似乎不是这种场合所该唱的。杜嘉文笑了笑,说:“歌词很美,是不?”

    “太感伤了,谁写的?”

    “不知道,”杜嘉文摇摇头“谱是可欣配的。”

    “真的?她不是学历史的吗?”纪远十分诧异。

    “她父亲是个音乐家,已经去世好多年了。她对音乐的造诣很深。”

    “哦。”纪远搜索的望着窗子旁边,那儿亭亭的立着一个人影。他有种朦胧的恍惚,突然间,觉得不再感染那欢乐的气息,而遗世独立起来。一种根藏在内心的寂寞,随着那喧嚣的乐声洋溢,迅速的充塞在屋中的每个角落里。他感到坐不住了,唱片在旋转着:“看看我的新鞋!看看我的新鞋!”人群也在转动着,一对对的舞伴,手拉着手,跳成了一排:“看看我的新鞋!看看我的新鞋!”他忽然的站了起来,对杜嘉文说:“对不起,嘉文,我要先走一步。”

    “怎么!”嘉文看看表:“还不到十点钟!”

    “我必须走了,从山上下来,太累了,要洗个澡早些睡觉!”

    “今天应该玩到一两点钟才对,耶诞节,你也该应个景嘛!”

    “不了,嘉文。谢谢你,我已经玩得很开心了。我看我悄悄的溜吧,免得惊动你的客人。”

    杜嘉文了解纪远说什么就什么的习惯,只得站了起来。纪远对郑湘怡点了个头,低低的说了声再见。悄悄的绕过人群,唐可欣追了过来。

    “怎么?要走?”

    “是的,”纪远点点头:“累了,回去睡觉。”

    “那么,去抽一包礼物。”唐可欣说。

    “我看不必了,我又没带礼物来。”

    “已经准备了你的,你不抽就多一包,”杜嘉文说:“别辜负可欣的一番准备,今天这个晚会全是可欣布置的。”

    “好吧,那么我就抽一包!”

    纪远说着,跟着唐可欣和杜嘉文走到那棵耶诞树底下。唐可欣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折叠好的签条,纪远抽到一个“五”号。唐可欣找出了那包礼物,小小巧巧的一包,杜嘉文说:“打开看看是什么?”

    纪远拆开了包着的彩纸,里面,竟是一条小小的牛骨雕刻的小船!纪远本能的愣了愣,抬起头来,他看到唐可欣有些愕然的脸色,和杜嘉文惊矣邙高兴的神情。“居然是一条小船!”杜嘉文笑着说:“它将载满了梦幻向你驶来!”

    “我祝福你!”唐可欣低声的说,飘忽的眸子里漾着轻雾,眼光是深沉而奇异的。“你的憧憬不会缥缈,你的梦幻也不会残破!你该是个凭意志力克服一切困难的那种人!那么,”她微笑了,笑容像一滴融进水缸里的颜料,从她嘴角一直漾开到眉梢。“你有了一条最美丽的船,盛满了最美丽的梦,永远光辉灿烂。”

    “谢谢你。”纪远说,微微的带着笑,注视着手里的船:“它找到了我,因为它知道我这儿是最好的港湾,而且,”他扬起眼睛来望着面前的一对未婚夫妇。“我还是一个好舵手呢!”

    转身走向了房门口,他对那厅中欢乐的人群再投以最后一眼,那红裙子还在人群中旋转,同时高声的发出一串串的轻笑。杜嘉文和唐可欣站在门口送他。他跨出大门,对他们挥了挥手。

    “再见!”他喊着:“谢谢你们的一切!一个快乐的晚上,和一条美丽的小船!”

    “再见!”杜嘉文也喊着,他的手挽着可欣的肩膀。

    纪远大踏步的走了,雨,还在下着。走了一段,他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杜嘉文和唐可欣还站在门口,两个人并立着,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他继续走下去,满不在乎的跨过泥泞和水潭。

    夜深了,客散了,喧嚣和热闹都已成过去。偌大的客厅中,散了一地的彩纸和用过的纸杯,沙发垫子滑在地下,瓜子皮堆满了茶几,到处是零乱一片。耶诞树上缀着的小灯泡依然在一明一灭,带着股慵慵懒懒的疲倦,闪烁着这空寂的房间。唱机停了,成打的唱片散乱的堆在地上,套子和唱片都分了家,东一张西一张的四散着。

    唐可欣坐在唱机旁边的地板上,正试着把唱片套回套子里。嘉龄脱下了高跟鞋,倒提在手上,疲倦的打个哈欠,说:“噢!我累得脚都抬不起来了,我要去睡觉了!”张开嘴,她又是一个哈欠,一面摇摇摆摆的向里面屋子走去。

    “嘉龄!”嘉文不满的喊:“你玩过了就睡觉,好意思?也帮忙收拾一下嘛!”

    “收拾什么?”嘉龄哈欠连天的说:“明天早上阿珠自然会收拾的,何必多费这个劲?花钱请下女是干什么来的?”说完,她再一个哈欠,提着鞋子,跌跌冲冲的走进她自己的房间去了。

    “嘉龄就是这样,”嘉文说,跪在可欣身边,帮忙她套着唱片的套子。“小姐架子十足!”

    “让她去吧,她是真累了,跳了整整一个晚上,就没休息过一分钟!”可欣说,匆匆的把整理好的唱片叠在一起。“几点钟了?嘉文?我也该回去了,妈一个人在家里。”

    嘉文握住了可欣的手,跪在地板上凝视着她。

    “别管时间,可欣,整个晚上,你到现在才属于我。”托起了她的下巴,他望着她那白皙而姣好的脸庞,和那对永远模模糊糊,像浮沉在雾里似的眼睛。“人真奇怪,可欣,我们干什么找上这一群人来疯疯闹闹?弄得自己都没有相聚的时间。”

    可欣笑了,对嘉文摇摇头。

    “你的性格就是这样,老毛病又发了,你每次都在事先有劲得不得了,事后就心灰意懒的。大概人都有这种毛病,”她环视着零乱而空漠的房间,叹息的说:“好荒凉!尤其在刚刚那样狂欢之后。会使人有空虚之感,难怪你觉得冤枉。不过,嘉文,我们常常是这样的,不是吗?忙一阵,乱一阵,不知道换得了什么。无论如何,今天晚上还算很好,你的客人都很快乐,嘉龄也很快乐,这就是代价了,对不对?”

    “有一个人并不快乐。”

    “谁?”

    “纪远。”

    “纪远?”可欣沉思的歪了歪头。“你怎么知道他不快乐?”

    “我看得出来。”

    “说真的,嘉文,”可欣垂下眼睛,望着地上的一张唱片。

    “我并不觉得纪远有什么了不起,相反的,我还觉得他太世故,太虚伪,刚见他的时候,受了你宣传的毒素,我可能对他太坦白了,没想到他”

    “你并没有认清他,别太早下定论!”嘉文打断了她:“他那个人,不是见一面所能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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